Last Updated on 2023-08-02 by 梁 震明
當代山水的可能性——從梁震明的作品談起
整理/赤粒藝術
熟悉林谷芳老師的人,對他常說的「生命情性、自我觀照、起落、超越」等關鍵字絕不陌生,以及他以禪者之姿對中國美學的提拈,也往往一語中的、一針見血。日前,他在赤粒藝術與畫家梁震明對談,梁震明從文人的「雅俗共賞」談及自我的創作觀,而林谷芳則提出「當代山水」的觀點,藉以鼓勵年輕畫家,茲將他們的對談內容,記錄於後,以饗讀者。
林谷芳(以下簡稱林):當代談藝術創作,不管站在哪個美學基點,基本都表現自我,是廣義的表現主義。我在看你的畫,發覺畫中沒有一般意義下的表現,所以很詫異,又因你正當四十歲,一個「有我」的年紀,在美學的落點上顯然也不可能只是一個畫畫求形式而已。
你為什麼會有這一類型的創作,這樣的創作又走了多久。
梁震明(以下簡稱梁):應該是去年的九月開始。之前的畫,黑的比較多,顏色比較少。
林:在對象的寫實上,你想達到怎樣的效果?
梁:以自我的世界為主,但跟客觀還是有一點距離。
林: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改變?
梁:不斷的展覽和社會接觸所產生的感覺,傳統的水墨要讓人看得懂,必須表現的更直接或更淺白。要把文化的內涵呈現出來,不能只用傳統的模式,我希望用更新的方式吸引他們,讓他們認識傳統水墨有很多面向,所以採用光鮮亮麗或直接亮眼的手法,但我的內心還是傳統水墨、虛實、大小呼應的概念,我希望用一般人比較看得懂的方式來創作水墨。
突然理解這點很重要,我以前的畫法是盡可能的畫得很傳統,但是很難遇到能夠理解的人,很多人一開始就很排斥,說我的畫還是很傳統,沒什麼好看。後來我就大膽的用了很多新的材料。
從你的作品看到當代山水的可能性
林:你的畫有一點特殊,有一種在認知上的不好定位,好像可以單純存在的枯高山水,卻又在上面設重彩,就某種角度看是有點矛盾。
另一角度,這個重彩又有較寫實山水及日本屏風裝飾畫的味道,當然,都不完全像。所以引起我的好奇,似乎從這中間看到一種可能性。
如果我們要書寫當代山水,可以有怎麼樣的寫法?固然大家都畫山水,但是歷來山水的詮釋,主流都落在文人畫,文人畫的山水就四個字「胸中丘壑」,它與客觀的山水間,有很大距離,好處是直接在筆墨間具現情性,因此不受限於物。壞處就是很容易過度自我,就陷在泥淖,就千篇一律。
近代繪畫受到西方影響,基本是表現自我,但文人畫書寫胸中之氣,也是談我,卻是中國式的表現手法。既然自我已不在山水裡,對筆墨也較陌生,有的畫家就乾脆完全捨棄。所以,談「當代山水」就變成蠻奇怪的,但這個話題一直是我關心的。
我認為書寫山水是中國美學無以跳脫的主題,像老莊、禪這樣的東方自然哲思,除非你不觸擊它,要不然你不得不對山水有種感覺。
「外師造化,中得心源」不只是畫法,還牽扯到東方的宇宙觀、生命觀,如果不能夠有當代山水的出現,就看不到美術上原來深厚的根柢在當代的具現。
我從你的作品看到一種設計,畫作的本身是完整,卻有某種切入的不可解或矛盾之處,在某種角度也帶有裝飾性的美感。
文人的雅俗共賞
梁:您那天說的雅俗共賞,其實我的本意就是這樣,有人認為俗是一件很可怕的事,但中國文人也談雅俗共賞,兩個是極端,一個是精緻的崇高的,一個是通俗的,兩個要混在一起,兩方面還要認同,我覺得這種藝術很高竿,有什麼東西可以做到這樣,美跟醜放在一起,美才會更接近於完美無暇。
一張漂亮的畫,在裡面畫了一塊醜的石頭,那也是學問,古人真的很厲害,水墨藝術真的很深奧,有很多可以玩索、拿捏的地方。美與醜就是一門學問,透過雅俗共賞的概念,可以做到多俗,俗到什麼程度。如果俗中又有雅,那也是另外一種;雅也有很多種,憑個人對藝術的修為和對色彩的掌握而不同。我現在的創作就是做自己,喜歡上什麼顏色,就上什麼顏色。
林:其實俗也是一種精神,它不只是一個形式,有的東西畫的很俗豔,可是卻很動人。俗的精神就是非常直接,這個直接是不掩飾的直接。雅就是有觀照、有反思,有它的內在精神,當然融合兩者並不是那麼容易,融合的本身也常出現矛盾,就是它既不雅也不俗。
拋開雅俗。元代文人畫興盛以後,山水畫有一定程度的主觀,這主觀的山水雖然也有人做的很好,他的筆墨就直接把他的生命揮灑出來,但更多的是做的不太好的,所以才有剛剛我講的,有些人就捨棄了山水。
要放青山與客看
我最近寫畫禪的漸江,用了宋代汪士楫的一首詩「萬木驚秋各自殘,蛩聲扶砌訴新寒,西風不是吹黃落,要放青山與客看。」意思是秋風不是喜歡把黃葉吹落,不是在展現秋風的能力,吹落黃葉是要把青山露給你看。我用這首詩說明漸江的山水為什麼樹這麼少,只是石頭,他把山之為山,最根柢的東西直接顯露。在禪裡,恰有一個知名的問答,雲門宗的開山祖雲門文偃,人家問他「樹凋葉落時如何」,樹凋葉落就是說所有的東西都沒有,貧無立錐之處,這個時候生命要如何,雲門文偃回答了一個知名禪語「體露金風」,到此,反而使得身體可以無遮掩地裸露在瑟瑟的秋風裡。
在禪的角度,當世人捨不掉這一切,包裹得很多,自以為豐富,就只能更迷失自己,而能把所有都抖落,本心就顯現。我在看漸江的畫時就有這樣的感覺:體露金風。
我們畫山水時是在畫山水的「變」,例如春天、秋天的山,有雨、無雨的山,但漸江只在畫兩個字叫「山水」,回到本質。這樣來看待山水時,已經不是一般講的客觀或形式主義。它其實只是「要放青山與客看」那樣,以山水的獨特之姿裸露在世人面前,於是山水對人就可以無言而自化。這樣的山水在北宋是一種,它直接讓你看到山川的大,到漸江,他沒有文人畫的習氣,回到禪畫的本質,雖然不是客觀的山水,也不是主觀隨意捏造的山水,但這裸露,卻直扣山水的本質。
有一天,你可以走入裸露的山水中
如果再前一步,你也許可以走入這裸露的山水中,當然現在還不夠。裸露不是寫實,這中間一定有一個精神在。如果有一天你的畫回到中國講的線條,就是筆墨之間有你自己的味道,你的畫面又有山水的客觀性,那麼也許就會有一種當代山水的出現。
雅是精神,俗也是精神,這個精神要透過形式表達,這個形式不一定是你目前所寫眼見的、當下的、客觀的形式。如果更不受限於一種寫實,更主體一點,又還能維持這樣的裸露,你的畫會有另外一個面貌出現。
梁:我現在其實有一點反動,因為我不是文人,所以我沒有包袱可作文人不為之事。
最近剛從澎湖回來,已經去澎湖很多次,那裡給我的感覺很夢幻,其他地方的海浪,波濤洶湧的讓我害怕,澎湖的海卻是風平浪靜,只覺得它好棒,顏色好藍,氛圍很棒。我一直想不通是什麼原因,後來才知道它是內海,是心海。它給人一種夢幻、脫離現實的感覺,我覺得這個和傳統山水某些方面蠻接近的,跳脫了一些視覺經驗。
林:我看你的作品〈夢幻之島〉如果把藍色岩石換成黑石,把海換成白沙,它就是枯山水。枯山水是什麼,我在談禪庭園時,有個直搗黃龍的說法,蘇州庭園是假山假水,富春江是真山真水,日本的禪庭園是非山非水。裸露的山水映對的是後者,這裡有意思,那裸露不在眼見,所以是「非」。
你這樣的畫如果放在日本,色彩會更加豔麗,由於是裸露性的直陳,會給人一種繁華如夢的感覺。
梁代傅大士(傅翕),他說「有物先天地,無形本寂寥,能為萬象主,不逐四時凋」,漸江及范寬的山水,他們都有一種「不逐四時凋」之味。我看到你想要追求一種「我就在那裡,不逐四時凋」的山水,才想告訴你說你有這個可能性。
不動,訴說著最核心的訊息
另外,你的作品〈基隆嶼〉從某種角度,海的漸層可以不要,因為當有漸層的時候,它就有動。不動,反而訴說著最核心的訊息。
畫家雖然都有它明確的風格,但都在動。這個動,就是思慮心的自我,現在的畫家都太容易表現自我,對於自我所有的起落都直接肯定,裡面就沒有中國人講的境界超越,或者直接地溶入大化,現在畫家整天都在講我是誰,禪者觀照的是我不是誰。
你現在面臨轉折,因還沒有轉得徹底,所以李義弘會說文人的主體生命情性見不到,又太靠近西方,但叫一個西方人來畫,其實也不會是你這樣。
你並不需要用西方的手法,因為筆墨情性差太遠,如果哪天能夠回到自己材質的特性,回到自己美學或生命觀照的基點,有一天這兩個東西可以合在一起,你的畫,就沒有人會質疑。
另外,也要注意到,因為你的山水比較沉靜,沉靜只是從一個大體來看,或是從一個物態來看,但是中國畫從水墨的角度還必須從筆墨來看,如黃公望的披麻皴,回到更本質性自己的表現手法,剛才那樣的疑問才會不見。
在文人畫裡筆墨後來變成主體,你仍舊可以藉用筆墨而不限於筆墨,就會出現一個很東方的山水。
對於畫家說我是誰,我總沒反應。只要表現自我,在禪看來,就是起落,我把可以支撐你昂揚的條件全部扯掉以後,你什麼都不是。要問的是:當我們抖落許多東西,當這些支撐的東西都不見的時候,你在哪裡?
有人問我為什麼喜歡表演藝術,我說表演像禪的兩刃相交,例如我上台並不準備,不準備有可能死在當場,但劍客就要死在劍下,表演藝術者就要死在台上,它有兩刃相交無所躲閃的本質,也因此就曉得自己的局限在哪裡,這是表演藝術者與畫家的不同,畫家的表現太安全了,反而形成一種生命的狂妄與誤區。
你對自然有一種根柢的謙卑
我那天看你的畫,覺得你這個人應該對自然有一種根柢的謙卑,所以就說看到你便聊一聊吧。
梁:為什麼我畫石頭,恰好有人說我畫石頭非常有我的特質。因為我的個性可能有點偏執,很喜歡把它畫得很硬,表現得很硬。
其實我之前畫都是比較直接的方式,我不太喜歡用雲霧去繚繞,我喜歡直觀壯闊的美,不喜歡遮遮掩掩,像是桶盤嶼,你看到海,它就是一個大景,哪有雲霧在遮掩,就很直觀看到壯闊的景色,所以我就用這樣的方式呈現。
林:黃山最出名的是雲海、怪石、奇松,但漸江從不畫雲海,很有意思的選擇,因為雲永遠在變化,他畫不變的黃山。
梁:我去黃山看到那個雲,就知道不用畫了,我還看到有人當場寫生,真的不用。
不逐物起落,但還有世間之情
林:畫家常自說自話,世人都在世情起落,但你還可以更裸露,你現在雖不逐物起落,但畫面還有世情,這無可厚非,第一你年輕,第二還想要雅俗共賞,但可以試著更淡一點,掛在牆上,能量反而更出得來。
當一個人高度強調自我時,他所有的畫只能吸引跟他相近的人,對自我的提升其實無益。漸江的畫不同,他已經回到那個本,所以儘管對他的畫有不同的解釋,但沒有人說他的畫不好看,雖然所看層次不一樣,但每個人看得都舒服。
過去文人畫雖要有自我,這個自我背後還有一個東西,以這東西才能真正應對山川,所以說「外師造化,中得心源」。這個心源,不是隨心所欲,是指那個本心,生命情性得透過這兩者的呼應,不是隨意表現。
梁:現在內心有很多反動,把以前所聽所學不斷的去思考,以前不太懂,只知道這個東西很特殊,現在就能體會,現在是一個反動的過程,透過這個反動,比較讓別人看到我,我沒有順著原本的潮流走。
我這年紀之後,很少人在畫山水,因為大家也不知道要怎麼走,現在很流行在畫人物,我曾經考慮要不要轉畫人物,但因為不是自己內心的東西,找不出感覺,所以還是算了。
我現在已經無所謂傳不傳統,有沒有筆墨,因為已經不需要再考慮了,自己畫的開心,畫的快樂,每天想到的事情都是畫畫,想辦法把那張畫畫完就很快樂了,回到畫畫的狀態。
山水與風景的不同
林:談你作品的主題,還是要談到山水與風景的不同,雖然都從實物而來,但山水跟風景不一樣,要讓你的山水更多一點,風景更少一點,作品就可以馬上跳出來。
梁:我有時候會看著照片畫,被照片帶著跑,於是要不斷的提醒自己,不要受限於照片,因為人家是看你這張畫,而不是照片,有些東西要篩選,作一些整理。
林:人以為能離開山水得到安頓,除非你是大悟的人,真正不以萬法為侶,要不然不可能。人在自然裡活了多少個年頭,你以為那DNA是假的,人回到了自然,就會有感覺,這是中國了不得的自然觀照,你必須回到把山水變成一個生命,就是「我見青山多嫵媚,料青山見我應如是」,不然,自然就沒辦法真正活在你心裡頭。
現在藝術家都在談自己,「自己」有時候就是一個最大的迷障,對自以為是人類菁英的藝術家,我們最好的態度就是「誰理你啊」,讓他馬上回到真實的現實,現在有太多的藝術建構在虛妄的概念上,只要把這虛擬價值給解體,就甚麼都沒有了。
我常說,藝術家要能體認藝術就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,沒有比人家卑微,也沒有比人家偉大,如此,才能謙卑地做藝術,才能藉由藝術裸露生命。在你的畫中,似乎可以看到這樣的基點,加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