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ast Updated on 2024-01-12 by 梁 震明
實踐大學管理學院創意產業博士班 客座教授 陸蓉之
我第一次看到梁震明的細筆山水,不由得想起了波斯的細密畫(miniature),我指的不是尺幅的大小,而是他對細節的關注能力,與他處理細節的創作態度,總有一種驚人的專注力,不但落筆一絲不苟,甚至在鋪陳的過程裡,展現了屬於宗教式的純粹虔誠精神,遠遠超越了只是藝術創作裡的紀實手法而已。
當然,梁震明的水墨山石,是強調黑白的以墨色為主,不似波斯細密畫那般色彩繽紛絢麗,梁震明的題材總是描繪臺灣實景的山石,非常單一而專注,完全不似波斯細密畫的題材,總是充滿故事性,都是以人物為主,而且總是描繪豐富傳奇的情節變化。兩者之間最大的關聯,應該就是一種處理線條的細緻程度,在波斯細密風景畫裡,不論在前景或背景都畫得一樣用心,一般精緻,這點和梁震明描畫遠近山石的手法是一致的。
1971年出生於高雄縣岡山鎮的梁震明,是個典型的臺灣本土畫家,他的學習與成長,都是從臺灣這片土壤所孕育的。從他得過馬壽華獎學金、張榖年獎學金、劉延濤獎學金等記錄看來,梁震明不只是各種獎賽的常勝軍,他應該更是教過他的師長們心目中的愛將與高徒。
他從2010年至2012年連續三年都獲得臺北市文化局頒發的水墨畫創作類的補助,還不僅于此,梁震明甚至多次得到各方面研究補助金的獎勵,顯示他在作畫的基本功力以外,他還是一位孜孜不倦、深耕創作理論的研究者。能夠靜下心來做研究,充分顯示在梁震明的繪畫風格中,尤其是他最新發表的“千岩萬語”系列,有一種特別寧靜的氣質,由千絲萬縷的線條所勾勒成的岩石,顯得靜悄悄地,好似一根針落地,都會驚起一片波瀾。
梁震明在臺北藝術大學時受教于李義弘教授,應該是他繪畫生涯的轉捩點,跟隨恩師到處寫生,使他在從南到北的臺灣各地風光中,漸漸找到了他的創作方向。2011年梁震明首次以「海景意象」為專題,描繪“錯落的磊石、堅硬的岩壁、白皙的沙灘、孤寂的島嶼、蔚藍的海潮、高聳的燈塔和歸航的舟艇”,將實景透過思想與情感的激化,幻化為超脫現實的意象空間,那些心靈畫面逐漸脫離了單純的具象寫生,將他的畫作推向虛幻美學的方向。這次展出的「千岩萬語」就是在他前一個系列「海景意象」的創作經驗基礎上,特別“以龍洞岩海”做單一主題的探索與表現,頗有看盡天下的美景風華,驀然回首,獨獨衷情於一處的專寵意味。
位於臺灣東北角的龍洞,地質年代推至3500萬年前,屬於岬角地形,與鼻頭角遙遙相望,灣岸弧形如蛟龍盤踞,故以“龍”來命名。那些堅硬又節理分明的四稜砂岩,海崖峭壁,嶙峋崢嶸,絕對是入畫的好題材。梁震明是大學時代跟隨李義弘教授首度遊歷龍洞,而從此與龍洞結下不解之緣。
由於攀爬龍洞需徒手一路前進,還得一邊觀看美景,一邊忙於拍攝記錄造物者令人讚歎的驚人傑作,累積的材料,自然發展出“千岩萬語”系列的創作,梁震明將千秋萬載因風化海蝕所塑造的千岩,以他獨有的乾筆細線,描繪出複雜的石紋肌理,用來表達他內心歌頌宇宙神力的千言萬語。早在他研究所時期所繪的手卷〈蒼岩秀水〉正是他對遍遊龍洞後的心得和體現,而海景系列中的〈龍洞之歌〉是用四張金潛紙版組合而成,則是取當地美景之精華,透過藝術家意念的重新詮釋,都已經能夠看到他如今發展出的「千岩萬語」系列。
細筆山水的畫法源自於北宋山水畫的表現形式,遠觀是氣勢磅礴的格局,近看卻是巨細靡遺的細節,宋畫是先寫後工的兼工帶寫表現手法,將工筆的描寫方式融入寫意畫法之中。然而梁震明畫龍洞的山岩則是通體用細筆來描繪,不分前景、中景或遠景都是同樣的乾筆細線一氣呵成,他是以大筆、小筆混用,先以粗線打底再添加細線混合於其中,而且常常開新筆來鉤勒精緻的線條。
梁震明的「千岩萬語」系列閑靜清雅,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氣質,與明末清初龔賢的“白山水”頗有氣韻相通之處。梁震明對墨水的控制十分謹慎,營造由淡到濃的漸層墨色變化,有時加上淡彩的暈染,發展出他獨到的東方寫實風格,不以西方文藝復興的定點透視手法來構成畫面景深的立體感,而著重於對主題內容具體而微的描寫,這一點也是波斯細密畫的特色。
從表面上看來梁震明的畫,是傳統的東方山水形式,其實梁震明在創作過程運用到許多新的觀念與工具的協助。由於李義弘教授非常熱愛攝影,而攝影也深深影響了他的取景和畫面構圖,梁震明是他的愛徒,潛移默化中,梁震明的構圖經常也會出現攝影鏡頭拉近推遠的距離特質,〈石堅〉、〈金岩〉就像是近鏡頭的特寫一般。另外,梁震明使用無人空拍機為他收集一般人無法在地面上目視的3D圖像,因此他得以掌握了更完整的地貌,同時也更豐富了他對構圖的想像力。
若以龍洞為例,由於它東鄰滄海,西有懸崖阻隔,站在地面上觀察,並沒有太多的可以取景角度或位置可以選擇,所以空拍使得梁震明取得了臨空俯瞰的深遠的構圖,〈拾海〉、〈悠然〉、〈千岩萬語〉、〈萬物等閒〉和〈岩外之意〉等,都很明顯地是取景於無人空拍機所攝的3D圖像。所謂“登高望遠,臥看滄海”,那種徜徉於天地之間的悠遊自在感覺,豁然打開了梁震明一向比較拘謹的性格,進而呈現出那種超脫世俗的恬靜與怡然自得。
石濤八大那一輩的藝術家,精擅於寫意筆墨的收與放,但是,他們肯定不懂得什麼是“自動性”的繪畫技法。科班出身的梁震明,瞭解西方“自動性”技法源自于瑞士蘇黎世達達的“隨機性”的概念,發展輻射成更大的範疇,巴黎達達派和蘇黎世一派交惡,轉而以“超現實主義”自立門戶,“隨機性”轉變為“自動性”技法,和“潛意識”合體,成為超現實主義時期的重要路線。後來,法國超現實主義的領軍者布賀東提出“夢境”的論點,20世紀40年代這個運用潛意識和自動性技法的藝術工作者越來越多,最後在美國東岸形成了一股銳不可擋的“抽象表現主義”。
所以梁震明為了避免描繪龐大的岩體時,會出現不斷重複的岩石造型,於是採用了類似於自動性技法的下筆方式,先用淡墨無意識地隨機迭墨補筆,反覆累積到一定的體量時,再整理那些偶發性的筆墨所建構的紋理與脈絡,一一理出自己想要的圖式,才用白色顏料加強岩石的亮處,或是用塗白來遮掩筆墨的失當之處,最後小心翼翼地用重墨鉤勒出理想的形貌。先放,後收,先感性,再理性,既隨意自動,又刻意經營,而且是一再反覆地實踐這種一收一放的身心靈運動,才能最終展現出細看千絲萬縷、遠看卻氣象萬千的令人讚歎的成果,並不是一般人以為光靠耐心就可以勾勒出來的堆疊而已。
作品的命題,也是一門學問,梁震明對命名他的作品也可謂用盡心機,他喜歡用諧音詞來影射作品的內涵,總是圍繞在人類個體與自然造化關係的對話上,例如〈金岩〉暗喻了金玉良言;〈與石〉指的是與石共舞;〈千岩萬語〉是千言萬語的諧音;〈萬物等閒〉用來理解宇宙天地皆非等閒;〈岩外之意〉就是言外之意,說的是人類的壽命,與岩石相較,是渺小而短暫的,一切奇景皆上蒼所賜,梁震明用他的創作來惕厲自己的人生。
除了對於命題的講究,梁震明對於他所使用的材質也是極為關注,他沿用了唐宋時期畫家作畫的習慣,往往先將紙張裱褙在木板上,比較能夠掌控水份與畫面墨色的深淺,整體效果比較容易得心應手。有時,梁震明也會將金銀潛紙二次處理,使其擁有半生半熟的紙性。刻意將金銀粉加入白色顏料中,以不斷渲染與塗抹的手法處理基底,積澱在紙面上,形成一種若隱若現的裝飾性的效果,使得樸實無華的墨色線條,增潤了精貴華麗的氣質。
梁震明自謂他畫石,是“畫如其人”,他選擇畫石,是因為他適合寫石,他畫石的過程仿佛是和尚在抄經一樣,必須耐下性子,逐句逐字地一筆一劃點寫出來,是耐心與毅力的演練,這種身心靈的積累,一旦形成了體量,就會有一種無形的召喚力量。梁震明這次展出的「千岩萬語」系列,展的是畫作,同時也是告白。